坐在有轨电车那有些掉漆的硬皮椅上，淇洛感觉到心里有一丝不安。
搭载的乘客大概快要赶上荷载的限度了，小车厢里拥挤一团。人群的体味加上烟味和皮椅那令人不快的味道简直要让淇洛窒息。为了赶走不守交通规矩的人群，驾驶员把挂在车头的警铃拉得当当响，还时不时一个急刹车，弄得淇洛的身体猛地往前倾倒，胃液直向上翻滚。
但这些并不是让他感觉到烦躁的主要原因。他感觉到那些围绕在他身边或站或坐的乘客中，似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淇洛一开始注意到的是一位看报纸的绅士。那人似乎时不时拿起他那有点裂缝的单片眼镜往这里瞄，一旦看到淇洛回头看自己，他立刻用报纸遮住自己的脸装成读得很认真的样子。说实在，淇洛很想走过去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然而那位绅士很早就下车了。如果被委派了跟踪任务一定会从头跟到尾吧，淇洛想。不过也可能是那位间谍发现自己已经暴露，于是赶快先溜为妙呢。
接着是一位带宠物的富太太，她用她肥胖的身子挤到淇洛旁边坐下来，然后很“自然”的跟淇洛搭起了讪，内容无非是今天的天气特别好什么的。实际上由于工厂的污染，城市里难得有几个好天。淇洛一边谨慎委婉地回答着这位夫人的问话，一边下意识地护住了怀中的公文包——里面装着3万块现金。前几天他去红杉树酒吧的时候，毒蛇带了一条消息，那就是自由党的人愿意把药卖给淇洛，一个疗程刚好3万块。虽然这对淇洛而言意味着他今后可能要借高利贷度日子，但对于棘而言，这意味她有活下去的希望了，所以总体而言是个好消息。
电车又到站了。电车长当当地拉着警笛，穿着绿色制服的乘务员挤到门旁边，扯着他那公鸭嗓子冲刚上来的乘客要票。那位富太太向淇洛行礼，下了车，淇洛长舒了一口气。然而不一会儿他就意识到自己错了，那种不安并没有随着两名嫌疑乘客的离开而减弱，相反增强了，淇洛感觉自己的心脏突然间狂跳起来，两边的太阳穴鼓胀得似乎是要爆炸，耳朵里面嗡嗡的叫唤。
他想起来了，那种莫名其妙的不安似乎并不是上了车才起来的，而是已经持续好几天了。每天在上班的时候，查房的时候，走在大街上，在红杉树酒吧喝酒的时候，他总感觉到有人在他背后。虽然他无数次的回头证明其实什么人都没有，但他心里面却一直放不下。也不知道这种感觉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有一点淇洛敢肯定的是，肯定是从第一次与毒蛇见面之后才出现。他好几次怀疑那位跟踪者是毒蛇，然而这个少年听到这件事情很惊诧，而且这种惊诧不像是装出来的。他告诫淇洛要小心点，说不定会是真理党或其他与自由党敌对的黑帮在跟踪淇洛，但淇洛细想想这不可能。自己在“倒卖”的药品对于一个大黑帮而言简直微不足道，而且自己也不是自由党党魁的小舅子什么的，那些敌对的党派怎么会费时费力在自己这么一条小杂鱼上。
即便如此，他还是加强了警惕。
即便他加强了警惕，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现。
淇洛开始说服自己只是有点累了。毕竟最近围绕PMB-Σ还有棘发生的一系列事情都让淇洛敏感的神经一直处于紧绷的状态，他已经有将近两三个星期没睡好觉了，每天半夜都被一些乱七八糟的噩梦惊醒。虽然淇洛反复告诫自己那种可怕场景只发生在虚无缥缈的梦里，但他心里面很明白，如果自己不努力的话，这些事情都会变成现实。
现在他只想把不相干的思想排空，然后靠着玻璃窗户好好睡一会儿，但此时电车的铃声却不解人情地响起来了，淇洛被震的一抬头，发现自己似乎坐过站了，便拎起公文包从人群中挤下来。
还好淇洛下车并没有太晚，只是坐过了一站。电车站旁用红色的管道支起来的指示牌显示这里就是教皇大街。
“好了！下面的任务就是顺着门牌一个一个的找。”淇洛自言自语道。
教皇大街，你要光听这个名字可能会想象出一条横穿古老城市的大动脉来，两侧是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留下来的哥特式大教堂，它们那高耸入云的尖顶，五彩斑斓的玻璃，雍容华贵的装饰和精妙绝伦的石雕都让你肃然起敬。或许你会和刚做完祷告的修女擦肩而过，她们礼貌地向你施礼，黑纱下美丽的面孔是那么的虔诚温柔。远远地飘来唱诗班空灵的吟唱，混合着塔楼缥缈的钟声，一瞬间会让你误以为自己置身天堂。
然而现实生活中的教皇大街并不是这个样子，至少伦萨城的教皇大街不是的。道路两旁是拥挤混乱的筒子楼，生着铁锈的蒸汽管道如同蛇一般纵横交错地缠绕在建筑物表面，看上去十分煞风景。楼与楼之间还扯上了一条条的细绳子，上面挂着的是万国旗——人们晒的各种衣服。有的衣服甚至晒到电线上去了，淇洛都不禁为它的主人而感到担心。没有漂亮的大教堂，整条教皇大街上唯一的教堂畏缩在一群筒子楼之间，看上去格外的矮小可怜，像是发育不良的小孩子。拿着面包的秃头神甫站在小教堂破败不堪的木门前面，一边溜眼睛观察四周，一边胆战心惊地在胸前画十字。很显然，他是怕祭祀用的耶稣圣体被不知道哪里钻出来的小混混抢走。淇洛也不清楚教皇大街这名字是什么时候起来的，反正把这么一条脏兮兮的贫民窟叫做这个名字，多少有些讽刺的味道。
这里没有门牌，所谓的“号”，基本上是用粉笔写在墙上的，和街头艺术家们粗俗叛逆的作品们挤在一起，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为此，淇洛在找寻目标的时候绕了不少冤枉路，也惹得他一路上骂骂咧咧的。不过还好，他最终还是找到了约定的地点，也就是118号旁边的小巷子。
这是个死胡同，由于两旁照明的白炽灯泡上面蒙了一层灰，光线显得有些晦暗。淇洛勉勉强强看见最里面是放着各种破铜烂铁的垃圾堆，能嗅到它散发出的阵阵恶臭。粗壮肮脏的水泥电线杆上面还贴着各种各样的小广告，有烟酒毒品的，还有一些与性有关让绅士淑女们都难以启齿的东西，还有“某某某你死定了”这种一看就是街头小混混的报复话。淇洛没有理会这些玩意儿，而是径直地走进去，靠到墙角席地而坐。他知道这里地上很脏，曾经有过饭馆的废弃食物、动物和小孩的粪尿还有取暖用的煤灰，好在淇洛并没有像他的同事一样洁癖的太厉害。只要不去往那个地方想，他就能坐的下去，不过回家之后裤子得换一条了。
在六点过五分的时候，毒蛇来了。他先是向四面张望了一下，显得有些紧张，然后又仿佛是觉得没事了一样松口气，朝着淇洛走过来，他的手里抱着一个包裹。
“这就是你要的货，先清点一下。”他压低声音对淇洛说。
淇洛把包裹打开一看，顿时楞住了。里面就是他无数次想要拿到的PMB-Σ，一样的包装，一样的药片，不一样的是就在一个多星期之前它还是普通的药物，现在到淇洛手里的时候却变成了禁药。想到自己为了这个药也从一位还算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堕落到黄昏的时候偷偷摸摸溜到巷子里面跟小流氓交易的不法分子，淇洛不知道是笑好还是哭好。虽然淇洛以前也会去打打黑拳，有的时候也参与校园打架斗殴，但这些与他现在做的相比真是小打小闹了。做那种事情顶多会被警察抓起来，拘留个几天就放了，可是现在他做的事情一旦被捅出来，恐怕不是他这个实习医生当得当不了那么简单，是要上法庭的。就在他把那3万块钱从小暗阁里面掏出来的那一刻起，淇洛已经想好了一个人担当全部的后果。
“好的，这是你的……”清点无误的淇洛就要把手里的公文包打开，谁想到毒蛇突然捂住了他的嘴，把他手里的包往回推。
“别这样明显，我怀疑四周有其他黑帮的人。”毒蛇在淇洛耳边低声说道，然后他再次四处环视，确认真的没有什么人在旁边之后，才松了手。
淇洛打开公文包，把里面的钱递给了毒蛇。毒蛇飞快地点数一下，接着把手里的包裹往淇洛怀里一塞，嘱咐他回去的时候小心点。没等淇洛反应过来的时候，毒蛇已经消失在了渐渐深沉下去的夜色中。
“唉……”淇洛看着毒蛇消失的方向，原本想说什么的，却只是蠕动了几下嘴唇没有说出来，最终叹了口气。他抱着包裹，离开了教皇大街肮脏的小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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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9点，中心医院病房。
棘已经准备睡觉了。她下午打了两剂止痛针，所以身体并没有感觉到非常的不舒服，只是有点无聊。她在想淇洛哥哥这个点应该不会在医院吧，因为平时看到他基本上都是在早上七八点钟之后和傍晚五六点钟之前，这个点是淇洛的上班时间。
她把床头的电灯拉亮，翻开手边已经看了无数次的《格林童话》，从头开始一个故事一个故事的往下念。她在孤儿院的时候，每天睡觉前，都会有嬷嬷为她念童话。现在她住在医院，见不着嬷嬷了，于是就想象淇洛哥哥为自己念童话。淇洛哥哥的声音比其他大哥哥都要好听，而且非常温柔，念着念着自己就融化在梦幻中了。
就在这个时候，病房的门突然间呻吟了一声，棘以为是来查房的护士，若是被抓到晚上不睡觉的话又要挨骂了，于是吓得连忙把书往床头一扔，把电灯拉灭，整个身子蜷缩到被窝里面装睡。
“啪！”刚被拉灭的电灯又被来人拉亮了。灯光下，棘看清楚了来人，正是她朝思暮想的淇洛哥哥。淇洛哥哥是过来为她读童话的！这么想着，棘张嘴要说声谢谢，淇洛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于是她只能把自己的谢意吞进肚子里。
“查房的护士不在吧。”淇洛低声问道。棘摇摇头，她注意到今天的淇洛有点奇怪，他没穿医生的白大褂，整个人似乎比往常更瘦了，本来就大的眼睛深深地陷在眼窝中显得更大，紧闭的双唇在灯光下显得一点血色都没有。棘知道淇洛近段时间为自己的事情而日益憔悴，虽然她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事情，但她希望自己能够帮到淇洛哥哥。然而今天出现在她面前的淇洛哥哥，完全就是个病人，似乎也得的是和自己一样的病。
棘的心里猛然间涌出一阵酸楚，眼里顿时模糊了，全身抑制不住地抽动起来。就在快要哭出声的时候，她听到了淇洛近乎命令般严厉的声音。
“不许哭！不许发出声音！否则我就揍你！”
棘看到淇洛的眼睛里前所未有的对自己露出凶光，吓得打了个嗝，止住了哭。她不知道淇洛哥哥到底是怎么了，甚至不知道眼前这位病怏怏的大哥哥到底是不是自己熟悉的淇洛。
淇洛看到棘渐渐平静下来，就把包裹放到棘的床头柜里，附着她耳朵问她：
“还记得以前吃过的那个苦苦的药片吗？”
棘吓得不敢出声音，只是哆哆嗦嗦地点点头。
“这就好。你要记得，明天早上趁别人都不在，你看一下自己的床头柜，里面装的是你以前吃过的那种苦苦的药片。还是按照以前那样，每天吃三次，和着水吃。不过，你千万不能在别人面前吃这个药，千万不能跟别人说起这个药，千万不能跟别人说起我今天来过这里，谁都不能告诉，你明白吗？”淇洛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棘，仿佛要穿透她的灵魂一样。
“不可以告诉医生吗？”棘小心翼翼地问道。
“医生也好，护士小姐也好，席德佳嬷嬷也好，谁都不能告诉”淇洛特地拉长了这个“谁”的音节，使得整句话听起来很别扭。棘更加怀疑眼前这个人的身份了，但她考虑到自身安全起见，没有敢违抗这个人，而是乖乖地点头。
“那就好，明天见。”淇洛的声音突然间柔和下来，他“啪”地一下拉灭了电灯，走出了病房。很快整个病房又重新安静下来，静到棘能够听到自己不规则的呼吸声。
刚才的一切都是梦吧，棘这么想着，在安眠药的作用下渐渐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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